親愛的，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二封信。
你認識我，知道我的長相，看著我長高，看著我變胖變瘦。我屁股上方有塊消不掉的蒙古青，你比我自己還清楚。
我也認識你。三十年來，知道你的得意，知道你的掙扎，在地圖上用手指畫出航線，揣想你居住的國家有怎樣的風景。
你陪我幹過不少狗屁倒灶的事，最大最後的那件，我記得你在倒數幾秒時，緊緊抱住我，說你不放心。
如果也有人認識我，會對我以下要對你說的，表示嗤之以鼻，然而，我還是要說。
那天，我們約在 in house 喝一杯，你第一次見到我的男人吧，多煙，多酒，多話，一貫全世界他最瀟灑他最聰明的討厭樣。你穿著簡單的polo衫、牛仔褲和球鞋，剛從辦公室出來，點了啤酒，就著瓶口喝，全程配合我的男人說英文，連我刻意跟你說中文，你也用英文回我。
in house 的燈光偏暗，音樂搖滾得鼓譟，你坐在單人沙發裡，不知道是不是黑色調的光線讓你看起來有些憂鬱。但無論我的男人在臭蓋什麼，你總是有教養地聽話對話問話，適時地朗笑表現出愉悅，獨有的幽默感不經意地溜出來時，你只抿著嘴看我們笑。喝了一瓶啤酒之後，你問我會不會介意，我搖搖頭，隨後你點起了煙。
很隨興的一個晚上，普通的，一點也不戲劇化。你跟我的男人沒有一見如故，我們也並沒有發生中間不停哄堂大笑，最後又爛醉如泥的情節，我和你甚至沒講到幾句私房話（都是你堅持要講英文，可惡）。結束的時候，在深夜裡，我們擁抱，然後道別。
後來不久的某一天，我和我的男人，還有爸媽去花蓮。天氣非常好，陽光很亮，風把雲吹得輕跑，我們站在車站前，行李擺在腳邊，等爸爸開租好的車來。我的男人抬起頭，瞇上眼，看著天空忽然說：「我覺得，HR 並不快樂」。
我驚訝地回頭看他，驚訝他忽然提起你，也驚訝他居然看到你的不快樂。我有好一會兒不能說話。
他說，你英俊、有教養有品味（我很訝異他沒嫌棄你的球鞋，我穿球鞋上街簡直被他唾棄到死）、完全看得出來你出身自一個好的家庭，有幽默感，風趣，並且聰明。
（他這種自視甚高的人，對人有這樣的評論，需要用掉他很多良心，而一般來說，相信我，他都非常摳門地用他為數不多的良心的）
他說，好可惜，你就是不快樂。
他說，因為你的婚姻。
我真的楞住了。花蓮的天空藍得讓人望了怔忡，陽光根本是刺眼了，車站人來來往往，每個人都要看一下我的男人（和我），而我什麼都不能想，只能想你。
我想到你對外婆說你結婚以後的生活，我想到你對你妻子的敘述，我想到你們之間相處的模式，我一直都那麼心疼著，但我從來從來沒對我的男人提起過。他從哪裡知道的？
他說，從你講起你妻子的神情，以及方式。
憂傷的、自嘲的、莫可奈何的、認命的。
又後來的某個午後，兄弟姊妹喝酒小聚，我見到了你和你的妻（啊，第一次見到呢）。你一樣坐在單人沙發裡，安靜地只喝茶。你的妻比大家多喝了幾杯酒，開始活潑起來，她擠進你的單人沙發，撫摸著你的背，向我們稱讚她有一個多好的丈夫。
我喝得應該不多，所以看得清楚，從頭到尾，你沒有看著她的眼睛對她笑，或是搭她的腔接她的話，你連順勢摟她一下都沒有。
之後我閒聊地問同齡的大家，準備要生寶寶了嗎？年初才成為SH的妻的Zoe，很開心地表示他們積極做人中。我說我自己也盡量，年紀都往三十好幾開始爬了。我問你，你呢？我其實不太敢轉過頭看你們，餘光中，你拿起茶杯，依舊低低地，卻確定地說：「沒想過這個」。
我的心往下沉。是我太急，還是太死板？我不知道結婚已經快兩年的你們，你的妻子又跟我同歲數，體貼如你心細如你，為什麼會沒想過？你的妻並未回答，只是醉了靠在你身上。
親愛的，怎麼了？怎麼辦？這就是我們年少時一直嚮往追求的愛情嗎？二三十年來這麼長的一條路，我們讀書，我們學習，我們飛行各國，我們累積智識經驗，我們培養成熟更成熟的人格，我們都曾這麼努力過，然後，就是這樣了嗎？
跟一個你和她沒有生殖慾望的人，共度每個不怎麼快樂的早晨黃昏，直到老？是這樣的嗎？
婚姻像是一個盒子，如果裡面幸運地裝著相愛的愛情與共同的孩子，那麼它就是一份極珍貴的禮物；如果裡面沒有愛情，也沒有孩子，那婚姻就只是一個空盒子。任憑燙金的包裝紙再華麗，任憑絲絨的緞帶再繁複，或是，任憑盒子本身的材質有多麼堅固，它都只是一個盒子，空的盒子。
（親愛的，在這裡，請容我跳過單有愛情或單有孩子的論述）
結婚的理由百百種，我不清楚你在國外閃電結婚的那個理由是什麼，或許是流浪太長想要安定，或許是挫敗太多想要成功完成一件事，或許是待在異鄉太久迷戀上熟悉面孔的笑，縱使是純粹的愛情（而真的多純粹，又不是酒精濃度，誰能化驗蓋章），也沒人保證敵得過現實柴米相處的摧殘，可能等待信仰神蹟，真的可以讓愛情死灰復燃或無中生有，但要多久？而人生又有多久？最後等待到的，究竟會是裝不滿的盒子，還是只是一個人生長的修行？
有沒有必要，再在沒有愛情的盒子裡面，添進無辜的孩子？然後說，至少我的婚姻裡，有些亙古不變的東西了，接著，繼續等待信仰的救贖。
我沒有答案，我也知道我的看法永遠不會被人接受。那麼，可不可以有這麼一個人，勇敢地、權威地，篤定地，跟你說：「親愛的，這很糟，你是錯了。可是你還可以有再一次選擇的機會」？
我無法是那個人，可是我希望你聽到了。
可是我更希望，所有我看見的，我想到的，都只是我在那些時候喝醉了，看錯了，想多了，而已。
我很愛你。願不用改變什麼，你與你的妻都可以快樂且幸福。
被你一直陪伴的珠
p.s. 我的男人向你問好，說有機會下次在一起，換他請你喝一杯，然後希望你勇敢地決定你要的人生。（我也希望他是喝醉了）（笑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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