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捷克的夏天莫名的寒冷。
八月初，芭辣因為腎衰竭走了。
八月的最後一天，一直很疼愛我們的大阿姨，也在度假的海裡走了。
終於，今天是九月了。
昨天知道這個消息，我正準備送走來家裡上課的學生，看見坐在後院的胖馬紅著眼眶，臉上有我很少見的神情，我隨口問了怎麼了，胖馬說：「aunty died」。
我幾乎來不及等學生穿好鞋子，就哭號著：「為什麼～～為什麼～～～」
我們跟阿姨很親，應該說，什麼人都很容易跟阿姨很親近。阿姨是捷克第三好的大學的校長，又是政府農業顧問，這一生教育影響了數千個學生，但很少人知道，阿姨以前曾經可以當職業運動員，和歌劇演員。胖馬總說，阿姨要不是女人，這麼有能力又處世周到，大概會去競選捷克總統。
我第一次看到阿姨時，是阿姨請全家去家裡吃飯，我偷偷跟胖馬說，阿姨看起來好像義大利媽媽喔。綰起髮髻，非常和善，爽朗的笑，胖胖的腰上圍了條圍裙。之後每次去阿姨家吃飯，阿姨總是等在二樓廚房的窗口熱情地跟我們揮手，讓姨爹下樓幫我們開門。
阿姨總是隨時準備好幫助人（特別是年輕人），隨時準備好招待人，隨時準備好喝酒唱歌，隨時準備好說笑話和笑，隨時準備好抱人和親人。
那麼有活力，那麼會游泳的阿姨，就在海裡起不來了，留下在沙灘上的姨爹一個人。
我抱著胖馬一直哭，子宮不停收縮，胖馬馬上意識到便護著我的肚子，要我好好坐下來，不准哭了。
晚上我問胖馬，甜豆知道我在哭嗎？甜豆知道我難過嗎？胖馬答是。我說，難怪她今天特別乖，很少動，就算偶爾動一兩下也是輕輕地，怕驚擾了什麼的樣子。
為什麼，為什麼今年捷克的夏天有那麼多的眼淚？需要經過那麼多的心碎？
「這是人生，那不好的一部分」胖馬含著眼淚地說。
「哪好的那一部分呢？為什麼總是不好的消息？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這兩年，除了妹妹在學校有優異的表現，和甜豆的來臨，沒有好消息」說完，他說他要上樓靜一靜。
我懂胖馬在說什麼。這兩年，爸爸因為金融風暴生意很受影響，媽媽因為公司派系爭鬥飽有壓力，胖馬的事業始終不穩定，對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來說，無疑是很深的自我否定。至於我，剛來捷克的頭一年，在這種不安定的氛圍裡，我承認我完全缺少包容力，找盡胖馬的麻煩。胖馬最近承認說他那時沒放棄，不是因為我那時雖然麻煩，但還夠可愛迷人，他只是單純堅持一切會好轉。
Oh~my dear，聽起來這兩年的生活真的很糟。但是，我們不都始終在一起嗎？
我用skype傳了訊息到樓上給胖馬，我說：「這兩年，至少我們一家人都還健康地相愛著。事業、金錢、成功，再怎麼樣，都沒有平安重要。這已經是人生夠好的消息了」
在阿姨離開我們時，我談到健康，我談到平安，自己都有點心虛。而，人生的風景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呢？什麼時候才會走到風景綺麗的那段路程呢？
今天，胖馬還是得出去拜訪客戶做簡報，我也還是得酸著哭累的眼睛教兒童華語。幸虧，小孩今天很乖，不知道為什麼又理解得超快，上起課來有著從未有的順利和成就感。課後，小孩的媽媽跟我說，上星期是他第一次回家自己複習中文寫作業，不用媽媽陪，小孩說沒問題，他自己會。
小孩走到院子裡，他媽媽跟我說，今天開學，是二年級的第一天。她覺得小孩瞬間長大了，比起去年，好像什麼都懂了。媽媽的臉上，有種幸福滿足的表情。這一年，我們一起學華語，從一二三四聲，到注音，到現在他忽然可以自己造句子，我望著小孩抽高的背影，我真的也覺得他長大了，心裡的感動默默地溫熱了一下。
今天是我生產前最後一次上課，臨走時我抱了一下小孩，也祝福他的媽媽一切順利，因為這位媽媽，也挺著跟我一樣週數的肚子（裡頭也是個女娃呢）。媽媽的笑非常甜美，我在她的笑裡，明白了生命遞嬗的本質，雖然一頭有那樣的哀傷發生又發生，但另一頭的喜悅和希望，卻也一樣永遠不會停止。
送走了他們，我摸著我的甜豆緩緩走回屋子。經過芭辣的窩時，我想照一張。用來寫一篇新文，紀念生命裡的逝去，也用來迎接生命裡的到來。至於綺麗的那段人生在哪裡，我想我並不貪心，平安、愛與希望的風景，已經足夠了，就算免不了哀傷哭泣，我也要自己相信我不會永遠走在荊棘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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